2007年10月20日 星期六

天上的海 

◎本文刊載於《中國時報》人間副刊 2007 / 10 / 10   作者:王文華







矛盾的「社會企業」



成長,是面對一連串矛盾的過程。成熟,是在矛盾中也睡得安穩。



這是我在蒙古沙漠中想通的道理。



今年六月,「趨勢科技」董事長張明正和我創辦了「若水國際」公司,目的是投資大眾創辦「社會企業」。所謂「社會企業」,是指有營收、能獲利的公司,不靠捐贈,而靠日常營運自給自足。和一般公司不同處,是它的產品或服務能濟弱扶傾。比如說喜憨兒烘焙坊、陽光加油站。



我們提出「社會企業」的觀念,引來很多批評:商業就是商業,公益就是公益,兩者怎麼能混為一談?混在一起,是不是想批著公益的外衣賺錢?是不是想沽名釣譽?



我們認為商業和公益可以混在一起。因為透過商業手法自給自足,公益才能永續經營。公益組織若能從日常營運中賺到錢,就不需要依賴朝不保夕的捐贈。市場,比善心,來得可靠。



話雖如此,但我完全了解:有些公益需求是無法由企業的模式滿足的。重度的憨兒,無法做麵包。臥床的病患,無法到加油站工作。所以若水投資的子公司,必須把獲利的10%捐給非營利組織,請他們幫我們關懷社會企業照顧不到的朋友。



話雖如此,但我也完全知道:雖然張明正和我已經奔走了四個月,大家對社會企業依然不了解。因為,兼顧生意和公益,表面上是矛盾的。



你會怎麼選擇?



因為若水,我開始思考「矛盾」。然後發現:我人生中最美好,最雋永的片刻,都來自矛盾。



若即若離的女人,令我著迷。亦正亦邪的英雄,令我傾心。真理,不如兩難有趣。黑與白,永遠鬥不過灰色地帶。



我甚至進一步認為人生中值得奮力追求的,都是本質有矛盾的東西。



沒矛盾的東西boring。當聖賢或做惡魔都很容易,不用想,只要咬緊牙、不眨眼,往一個固定的方向衝就是了。



難的是在矛盾、曖昧、談判、妥協之中匍伏前進。殺了人的罪犯,該不該處以死刑?開發中國家,要發展經濟還是保護環境?美國該不該打伊拉克?伊朗有沒有權利發展核子武器?



我第一次感受到矛盾,在1982年,當時我15歲,似懂非懂地看了梅莉史翠普主演的《蘇菲的選擇》。梅莉史翠普飾演一名波蘭婦女,她和兩個子女被納粹抓到集中營。納粹要處死她一個小孩,叫她自己選一個,不選就兩個小孩都死。她最後選擇留下哥哥,因為覺得男孩日後存活的機率較大。女兒因此而死,但她與兒子也斷了音訊。從此,她背著罪惡感,最後自殺身亡。



你是蘇菲,你會怎麼選擇?



我們在台灣受到的教育,是非黑即白。但整個台灣,卻是一個灰色地帶。我們從小讀聖賢書,每天在新聞中看到的,卻都是狗屁事。



不只檯面上的人如此,檯面下的我們也是。誰不在履歷表上灌水?誰不在上班時間打自己的電話?誰沒有對外人客氣對父母苛薄?誰沒有明知愛人劈腿還跟他在一起?



大部分的分手,都不是從容就義、一刀兩斷。大部分的分手,都是藕斷絲連,懦弱難堪。



畢竟,我們都只是凡人而已。



愛情中有矛盾,工作中也是。若水為了尋找創業家,舉辦了「社會企業創業大賽」。社會企業本身已經矛盾,辦這比賽讓我們遇到更多矛盾。比如說我們一方面希望比賽辦法能過濾出最有決心和能力的團隊,但又不希望過高的門檻澆熄大眾對這個新興事業的興趣。又比如說我們一方面希望投資的子公司能把獲利的部份用做慈善,但又不希望過重的公益負擔減低了創業的誘因。



每一天,都在辯論。每一個決定,都會得罪人。因此,這工作有趣。



一名參賽者問我:「有兩家公司:一家賣香煙,但把暴利的50%捐做公益。另一家雇用殘障人士,但財務只能打平。哪一家是比較好的社會企業?」



歡迎來到成人世界!歡迎來到真實人生!這裡沒有標準答案,你只能憑著信念和良心,亦步亦趨地向前行。



像在沙漠一樣。



沙漠像情人



九月初,做了三個月的若水後,我跑到缺水的內蒙古沙漠。



我去的地方在內蒙古西邊的阿拉善沙漠,叫「騰格里達來」,蒙古話的意思是:「天上的海」。



天上有海?矛盾!



我是台北的紈?子,不是阿拉伯的勞倫斯。坐著濃重汽油味的吉普車在沙漠中搖晃半小時,我下車後吐出十年前吃的三明治。我擦乾口水、抬起頭,竟然看到高低起伏的黃沙中央,一個像日月潭般的「月亮湖」。



又是一個矛盾。



沙漠本身也是矛盾的。沙用手摸起來軟,但吉普車在上面穿梭卻很紮實。沙漠遠看凝止不動,近看每一粒沙都在風中飄。走在沙漠,腳陷到腳踝處,但心中卻有安全感。坐在高大的駱駝上,我君臨天下,卻因為天蒼地闊而感到無比渺小。



沙漠,就跟所有值得愛的女人一樣,矛盾。而沙漠的地形,也就像她們的胸部:誘人、溫暖、遙遠、神秘。那麼容易走進,那麼容易迷路,那麼容易讓我們陷入其中、化做白骨。



沙漠像女人,在女人面前,男人們失去了獨特的身份。當一群人排成一行走在沙漠,誰不在烈日下被迫低頭?此時,總統、總裁、小弟、小人的身份都失去意義。我們都只是「穿越沙漠的人」,都可能隨時渴死。就像在女人面前,王公將相、販夫走卒,一下子都變成搖尾乞憐、謙卑求愛的小男孩。



走在前面的蒙古朋友轉過頭來說:「這還不是最美的沙漠。你去過『響沙灣』嗎?」



「『響沙灣』?」



「在內蒙包頭附近,走過那裡的沙漠,地上會飄起一段風鈴般的響聲。」



我當然聽過!我沒去過包頭,但睡過枕頭。當我探索著枕頭旁的女人沙漠般的胸部時,的確聽到響聲。乍聽下像風鈴,仔細一聽,是她睡著打呼的聲音!



講到聲音,沙漠中日夜風聲不斷,但晚上躺在沙漠中看星星,卻聽不到任何聲音。空曠處看星星,星星只有天花板的距離。黑暗中看星星,四周寧靜到,我的耳朵可以穿越五千公里,一路聽到台灣電視上八點檔的巴掌聲。



不負如來不負卿



星星看到半夢半醒之際,蒙古朋友說:「想去看看第六世達賴喇嘛圓寂的地方嗎?」



六世達賴名叫「倉央嘉措」,生於清康熙年間。16歲時被選為活佛時,已有愛人。但達賴喇嘛必須杜絕人間情慾,他便開始了天人交戰的一生。七年後,手下向康熙指控他不守清規,康熙便廢了他的地位。傳說他被押解進京途中死在青海湖畔,也有傳說他從青海逃到內蒙,在離我躺的沙漠車行四小時以外的「南寺」修行,最後圓寂在黃沙之中。



又是一個矛盾的男人。



倉央嘉措寫了很多情詩,最動人的一首是:



「曾慮多情損梵行,入山又恐別傾城,世間安得雙全法,不負如來不負卿。」



聽到「不負如來不負卿」時,我哭出來。我40歲,很久沒哭了。可是當我在離家五千公里的沙漠看到這位23歲的少年在三百年前寫的詩,我竟然沒用地哭了出來。我突然了解到:我和我同年代的朋友們,都像倉央嘉措。我們在一個矛盾的時代長大,如今活在一個矛盾的社會。面對每天愛情、家庭、工作中的兩難,我們很努力地在用「不負如來不負卿」的心態,討所有的人歡心。是啊,縱使要累死自己,也希望身旁的人通通滿意。



和倉央嘉措不同的是,我們沒有傾城的情人,也沒有逃走的權利。小睡醒來,我還是要拍拍身上的沙,告別滿天的星星,把護照和機票找出來,然後把100毫升的乳液裝進透明塑膠袋,飛到香港轉機。



我離開天上的海,回到台北盆地。計程車司機開得飛快,我竟一點都不怕。「南寺」,被「7-Eleven」取代。沒有人在講「倉央嘉措」,大家在吵「入聯公投」。我跟一名美女介紹「社會企業」,她跟我介紹「東方神起」。



我回到正常生活。白天忙若水的事,跟每一個願意聽的人解釋「社會企業」的定義。晚上去唱片行買了一張西藏歌的CD,睡前反覆放著。



我躺在床上,星星離我好遠。我想著若水,想著那些從未謀面的創業者。社會企業仍然困難重重,矛盾像森林大火的風,但不知為什麼,在風中,我睡得很香甜。

沒有留言: